大舅來了!

 

二姐一聲驚呼,讓所有小孩立刻都動了起來,關電視、關燈、鎖門全在一瞬間完成,準確而有默契的分工,然後屏息等待。

在國小時我就發現,每個鄉里不知為何都會有個令人頭疼的人物,而我們這里,大舅可說當之無愧。其實他平常還算是個熱心的大叔,會幫忙一些老人的田園除草或是修剪村民的庭院樹枝之類的,但是,只要一杯黃湯下肚,立刻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,瘋癲、暴力、無理取鬧。

 

那段在恐懼中等待的日常裡,母親在工地工作,總是要趕搭最後一班公車才能回到家,年紀較大的大哥、大姐都也都已在外工作,因此晚上家裡就只剩下因為跟外婆吵架而長住我家的外公、二哥、二姐還有我。我常常手上還捧著晚餐,就這樣靜靜地待著,直到外面發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與叫囂,才驚覺拿碗的手已微微酸麻。我們完全不敢出聲,假裝沒有人在家,這樣他就會失去興趣,轉而跑去騷擾別人。這時候只有外公最為淡定,彷彿一切與他無關似的,非但不出聲斥喝他兒子,燈關了他也無所謂,還能繼續就著夜光吃著晚餐,儘管三天兩頭就要上演一次這樣的戲碼,小孩們永遠膽戰心驚,完全沒有習慣這回事,唯獨外公例外。

 

大舅年輕時的照片,其實算得上英俊,但對照後來的長髮、落腮鬍以及一身的酒氣,我實在很難聯想在一起。有人說他長得很像原住民,深邃的五官確實有幾分味道。兒時印像中的他確實也不是那麼糟,沒喝酒的時間比較多,經常會帶我去釣魚,我後來會喜歡上釣魚,多少也有受到他的影響。曾聽外婆說大舅是因為年輕時坐過牢,出獄後工作一直不順遂只能到處打零工,自信心不斷受到打擊,總覺得所有人都瞧不起他,才開始慢慢酗酒的。其實在我眼中大家並沒有瞧不起他,反而很包容他,只是他自己沒有感覺到,或是被自己心中的負面想法佔據了吧!

 

大舅同時是派出所的常客,連帶的外婆也是。他在外面喝醉後還會堅持騎著他的野狼機車回家,因此酒駕、車禍、路倒,都是家常便飯。外婆常常要去兩公里外的派出所保他出來,印象中她總是用走的去,因為外婆走路不喜歡穿鞋,長年下來腳上已長出厚厚的繭,她經常會坐在爐灶前用刀片削薄她的足繭,然後丟進火推中,在火焰的劈啪響中透出一陣燒焦味。有時候放學繞去外婆家見到,削腳皮的任務便落到了我的手上,下刀時實在讓人惶恐,生怕一不小心就割傷外婆,但她總是笑笑地要我放膽去割,一如她總是笑笑地面對大舅的荒腔走板,或許是期盼他能找回對自己的信心。

 

可惜酒醉鬧事還是越演越烈,大家終究逐漸忍受不了,畢竟就算是親人,容忍也是有極限的。二舅率先跟他打了一場架,然後搬出了外婆家,三舅大概是覺得這招不錯,如法泡製也搬了出去,此後外婆家就只剩下外婆、大舅、么舅、小阿姨與表哥。外婆家是一座非正統的三合院,其實就是自己蓋的,因此不是那麼傳統方正,當時二舅三舅陸續成家,以老家的大小來說,要住這麼多人實在太過擁擠,其實早就有了搬出去的念頭,顧慮外婆才一直沒有提起,大舅或許只是剛好推了一把。

 

我家距離外婆家大約五百公尺,穿過一段陰暗的樹林就能到達,是以前提供給鄰近礦坑工人的宿舍,一層樓的磚造平房,每戶約有六、七十坪,其實還滿大的,很夠我們一家人住。有時候大舅白天來發酒瘋時,我就會從後門爬上屋頂,一來以旁觀者的角色愜意欣賞底下的鬧劇,二來可以順便悠閒地睡個午覺,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水泥屋瓦,躺上去有一種說不上的舒服,即使已搬離老家多年,依舊令人懷念。在上面聽著大舅的瘋言瘋語,就不覺得那麼可怕,反而是有點無釐頭的滑稽感。

 

記得有一次大舅才下午就喝醉了,剛好國小只上半天課的我跟表哥回家,兩個人在叉路口就發現大舅了,我趕緊跑回家,心裡擔憂著必須硬著頭皮回家的表哥。沒多久大舅就開著他的破舊箱型車載著表哥來到我家,我家隔壁的另一個酒鬼「老鼠」也在車上,他們說是要帶我們出去玩。雖然我心裡百般不願意,但看到後車廂無辜的表哥,心想總不能放他一個人,兩個人在一起至少有個照應,於是便傻傻地上了車。車子一路忽快忽慢,忽左忽右地前進,一路上我跟表哥一直在小聲討論該如何才能脫身,但當時還沒有手機,不可能聯絡得上阿姨或母親,只能看著天色漸暗,我們的路線越偏僻,直到最後顛顛簸簸地開進大漢溪的河床,來到一片我們從來沒到過的荒地,這裡有幾個原住民朋友已經升起火堆,大舅與老鼠開心地下車加入他們,完全忘記了我跟表哥。我跟表哥下車,無助地看著四周,根本不曉得回家的方向,心想若是循著原路不知道要走多久,又不知道是不是會迷路。就在萬念俱灰的時候,一盞燈火由遠而近搖晃著靠近,定睛一看竟然是阿姨!我已經記不清楚她是怎麼找到我們的,只記得三貼回家的路上,第一次有了死裡逃生的感覺。

 

後來外婆血癌過世了,少了一個最關心大舅的人,我似乎能感受到他對失去外婆的痛苦,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。喪禮後某天我發現他左手臂多了一個大大的『忍』字,歪歪斜斜的,是自己用針蘸上原子筆墨水刺上的。自此他確實安分了一陣子,大家還以為他終於開悟了,誰知道有天喝醉又跟么舅起衝突,只因為他覺得么舅看不起他,兩人大打一架,鬧到阿姨報警才停手,兩人從此形同水火,彼此鮮少再說過話,大舅也恢復三天一小醉,五天一大醉的生活。

 

隨著小孩們年紀越大,大舅的行為也就越瘋狂。

 

以前他就算成功闖進我家裡,當小孩們鳥獸散後,只剩下淡定的外公,他也不敢對父親太放肆。但他找不到戲弄的對象久了,竟開始對外公動起手來。記得有次母親到外地工作不會回家,二姐夜校還沒放學,晚餐時只剩下我跟外公在家,他又一身酒臭地闖了進來。我跑到廚房躲著不理他,他便一直用力拍著外公的背,裝得好像是在對他說話,但其實故意打得很大聲。我聽著聲音實在忍受不了,立刻衝上去制止,沒想到他竟然舉起拳頭也想對我動手。但他拳頭只停在半空中,瞪大雙眼,酒氣不斷往我噴來,我害怕極了。接著他衝到屋外,叫囂著要我出去跟他單挑,我不理他也不敢理他,沒多久他竟提著一把除草的鐮刀衝了進來,一邊破口大罵我目無尊長,刀尖在離我的腹部只剩幾公分的距離停下,隨著他不停發抖的手而晃動,我不知道他是氣到發抖還是酒精中毒發作,但我也感覺到我在發抖,那是從內心所發出的顫抖,擴散到全身。

 

所幸恰巧放學的二姐回來,她向前和大舅理論,給了我一瞬機會逃跑,我趁他不注意從後門跑出去,我沒有選擇上屋頂,而是頭也不回地往竹林裡的小路竄去,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,只能憑印象跟直覺踏出每一步。跳出小路來到柏油路,我繼續奔跑,顫抖變成心臟的狂跳,直到耳朵完全被心跳聲給佔據,我才緩下腳步,但沒多久就聽見熟悉的野狼機車聲音,隱約還伴隨著另一種刺耳嘈雜。我發現路邊有一座兩層樓廢墟,想也不想就鑽了進去。

 

大舅的機車很快的便來到廢墟外面,我躲在廢墟二樓往外張望,老鼠載著高舉電鋸的大舅,正瘋狂地搜索著我,他們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對著幽暗的樹林大聲呼喊我的名字。我不斷發抖地祈禱他們不會進來。可能是祈禱奏效了,他們只在外面馬路來回呼嘯,就是沒有要進廢墟來探查的意思,或許惡人無膽是真的吧!我就這樣聽著他們的聲音逐漸遠去,一直待到半夜才敢從廢墟裡爬下來,摸著黑回到家,還不敢直接進門,儘管我知道二姐門沒鎖。我先從後門爬上屋頂,躺在還殘留一絲溫熱的屋瓦上,仰望璀璨的星空,心中卻無比怨恨著自己的大舅。二姐大概是聽到我踩上屋頂的聲音,走出屋外試探性的輕聲叫喚,我才像貓一樣跳下屋簷,鑽進早已為我開好的後門。

 

自此之後,我好像就再也沒跟大舅說過話了吧!不管他喝了或是沒喝。

 

他沒喝酒的時候,我能感覺到他的愧疚,喝了的時候,我感覺到的是他愧疚轉化而成的瘋癲與憤怒,但任憑他叫吼,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聲,也就一次次平安地度過了。只是越來越沉悶的關係,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厚厚的冰牆,我不知道如何去突破,也無力去突破,或許就讓牆屹立著,對彼此都好。大舅總是將身邊的人一個個推出去,直到將自己完全冰封起來。

 

一直到了某次過年前,我從南部的大學放假回來,才剛到家就看到么舅急急忙忙地從外婆家跑來,喊著出事了,說是大舅酒醉失足掉進山腳邊的水利會大池,一直沒浮起來。我跟二哥趕緊衝上山要去幫忙。那個水利會大池非常大,大舅失足的地方是一處深入的竹林的水灣,由於隱密,經常會有釣客在這邊偷偷垂釣,也是大舅以前常來釣魚的地方,據看到大舅落水的釣客說,他跟老鼠在釣客旁邊喝酒閒聊,喝著喝著竟嚷著要下水游泳,然而跳進水中後卻再也沒有浮上來,平常稱兄道弟的老鼠見狀後更是嚇得不見人影。

 

我們抵達現場後沒多久,消防人員也到了,潛水人員、水上小艇不停來回打撈探索,么舅跟二哥跟旁邊釣客借來的粗釣線與釣竿也在水邊幫忙找尋。經過一兩個小時仍無所獲,外公在母親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到了現場,眾人分立在池邊幾處,不停地大喊大舅的名字。其實每個人心裡大概都有數了,只是沒人提到那個字,仍不斷地嘗試搜索與叫喊。消防人員或許是有經驗的,讓母親帶來了大舅的衣服,綁在竹竿上,要我們找一個跟大舅最親的人來叫喚他現身,每個人面面相覷,大家都被大舅得罪光了,那應該只剩下身為長姐的母親了吧!母親哭泣著喊到嘶聲,搜索仍未有展獲,母親轉而向我說,大舅沒酗酒前其實最疼我,要讓我來喊,說著便要將竹竿交予給我。我看著綁著衣服的竹竿,十分猶豫,畢竟六、七年沒說話了,一開口就是要我呼喚他回來,真的是很諷刺的一件事,但看著天色越來越暗,我硬著頭皮接過竹竿,一開始幾乎是用平常說話的音量在叫喊,然後才逐漸放開聲音,與大舅的過往一幕幕浮現眼前,多半是不好的記憶,但也偶而有些令人莞爾的。

 

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麼力量,也可能是巧合,沒多久,二哥就大喊他好像鈎到『東西』了。

 

我停止吶喊,眾人也停下動作注視著二哥,他的釣線沈重地拉直斜入水中,隨著釣線的慢慢收起,我們看到水下一團黑影逐漸變大清晰,大舅面部朝下向前伸出右手,像是拉著釣線般浮出水面,母親立刻又哭了出來,而平常淡定的外公這時也悄悄拭了把淚。

 

很快消防人員就幫忙把大舅抬上擔架,確認已經不需要急救後,用白布蓋上,準備送下山等法醫勘驗。他們希望能由親人幫忙抬下山,算是送他最後一程,最後便由么舅、二哥、我以及一位大舅的釣客朋友一起將他抬下山。下山的路上,我抬著擔架的左手不時會與大舅的左手碰上,那就是死亡的冰冷嗎?完全感覺不到一絲生氣。我不敢正眼去看他,只能用眼角餘光瞥見他手上的忍字在白布下不時出現。我心裡還是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才好,我幾乎已經想不起他的好了,或許大家心裡都隱隱感覺到,類似的悲劇遲早是要發生的,如今只能默默地希望他一路好走。

 

儘管一切恩怨隨著大舅的死亡而釋懷,但不禁令人唏噓,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嗎?究竟為何親人會變得比陌生人還要陌生?我想大家都沒有錯,錯在於當我們還有選擇的時後,都選了最糟糕的方法吧!以至於最後演變成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了。後來一直到今年的清明節,多年求學工作都在外地的我,總算能趕上家裡面的祭拜,與母親一起前往鎮上的公墓去看大舅,看著塔位上,他長髮飄逸的照片,我在心裡默默對他說:「大舅,在那邊還好嗎?酒的話就少喝一點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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