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慶年間,時值初秋,在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上,一艘商船剛從泉州出發,滿載交易換來的絲綢、瓷器,準備返航臺灣。

船長是艋舺德茂行老闆,張德茂,四十多歲時值壯年,年輕時從小攤商起家,如今已是艋舺地方前幾大的商行。

這次他親身壓船,除了貨品數量是歷來最多,也是因為另一項秘密運送的東西,非得他親自跑一趟不可。

「老闆,過了前面的小島就是黑水溝了。」一個壯碩的船員跟張德茂說。

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張德茂顯得有些緊張,似乎在擔心著什麼,不時向來時的方向探視。

 

原本棲息在小島上的大群海鷗突然驚起,一艘巨大的船艦從岩石背後快速地竄出,接著又有更多艘較小的船艇出現,霎時已將張德茂的商船團團包圍。

「慘了,遇到海盜了。」船員慌神地說。

「別慌!」張德茂雖然這樣說,心裡其實早已紊亂萬分。

海盜主船靠近後,幾塊大片木板『啪啪』地拍向商船作為橋樑,幾名海盜跟著跨了過來。

為首的男子頭纏布巾,皮膚黝黑,雖然只有約五尺高,卻顯得一身精幹,臉上一條細細的疤痕從右眼下延伸到右耳,右手按在腰間的金槍上,十分威嚴。

「誰是船長。」海盜頭子問,聲音渾厚低沈,令人生懼。

張德茂看了看左右,顫巍巍地說:「是我。」

海盜頭子上下打量張德茂,說:「好!那我就不囉唆了,把船上貨物都交出來,可以饒你們不死。」

「大爺,這些貨物對我們來說很重要,很多人都仰賴這次的貨過活,能不能...」

「閉嘴!哪來給你討價還價的餘地!」海盜頭子旁邊一個嘍嘍說著便抽出佩刀要往張德茂身上砍。

海盜頭子側頭甩出一個怒視,嘍嘍立刻凍結似的停住動作,然後默默地放下刀子退下。

「沒事,粗人就是這樣,沒有半點規矩。」海盜頭子表情已轉為平淡。

張德茂還陷在將要被砍的驚恐中,尚未緩過神來。

「您想必是張老闆吧?在下蔡先。」蔡先說完在胸口做了個揖。

張德茂先是訝異海盜居然知道自己,但在聽到『蔡先』這名字後,更是震驚地說不出話。

 

蔡先是近期崛起的一名海盜,清政府開放海禁後,大力剿滅了幾大海盜勢力,卻沒想到那些殘餘勢力又被蔡先給統整起來,一時聲勢浩大,反而更勝以往。

許久,他才悠悠地道:「是的,我便是張德茂。」

「張老闆,希望您別做無謂的抗拒,您根本無力與我匹敵。」

張德茂嘆了一口長氣:「好吧!貨物你可以儘管拿去,但請放我們回艋舺。」

「張老闆,貨物我們肯定是要的,但很遺憾,我只答應給你們活路,卻沒答應放你們走。」

「什麼意思?!」

「你們就跟我回島上生活吧!我們那裡還在開墾,需要人力。」

「這怎麼行?我家裡還有老母跟妻小等著我回去啊!」

「少廢話!我們大王都說了,你就乖乖地跟我們走!表現好的話說不定還會分配個妞給你呢!」這次嘍嘍插話沒再被蔡先怒視。

這時船員悄悄在張德茂附耳細語:「老闆,怎麼辦?」

「先想辦法活下去吧!活著,就有機會回去。」張德茂無奈地說。

 

***

 

張德茂一行被狹持往北,行船約莫半日,出現一座不小的島嶼。

這個島嶼是花崗石所形成的,地勢嶙峋峻峭,但他們並不急著上岸,而是沿著海岸繞行,接著附近有更多島嶼出現,其中不乏住人的大島,但都沒有正在繞行的這座島大。

他們開進一處天然的港灣,準備停泊。

從進港處往島上看去,房屋沿著山坡錯落林立,時近黃昏,家家戶戶的炊煙與廟宇的香煙裊裊繚繞,就一個海上小島來說,已經算是非常繁榮。

張德茂與船員被安置在村中一處看起來新建好沒多久的石造民房,花崗岩砌成的外牆,堅硬而厚實,狹小的窗戶,高聳難以攀越。

他靠著窗下站立,仰頭看見夜色已透過窄窗灑落進來,摸著石牆,溫度像被牆壁吸收一般,感到一陣冰涼從手心傳遞而來。

他心裡擔心的,除了自己的安危,還有某個藏在船艙裡的東西。

 

隔天,他們就被分配到採石場搬運石頭。

村裡正在大興土木建造民房與防禦工事,而在村子後方的岬角上,是一處花崗岩的採石場,他們將鐵釘敲進石頭裡,製造出縫隙後再塞進鍥塊,然後敲擊鍥塊直到石頭碎斷。

不過蔡先他們並非將張德茂等人視為奴隸工,倒是很人性地讓他們用自己的速度進行著工事。畢竟在這個島上,沒有船是離不開的,而海盜基本上全都駐紮在海港周邊,要想靠近十分困難。

 

帶著他們進行採石工作的人,也是近幾年同樣被劫持到島上的泉州人。叫做黃起發,曾是泉州商船隊的一名船長。

「張兄,你們慢慢做就好,不趕。這大熱天的,萬一中暑就不好了。」黃起發說。

「黃兄,你們到這島上多久了?」

「算一算大概也有兩年了吧!」

「兩年了啊...你們就沒有打算...離開?」張德茂本來想說『逃跑』,但想想跟此人才剛認識,說話還是保留一些比較好。

「哈哈,如果你是想逃跑的話,勸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吧!」

「啊?我沒這個意思...」張德茂有點擔心自己說錯話,語氣縮了回去。

「我剛來時也有跟你一樣的想法,你看。」黃起發撥下衣襟,露出肩膀上雞蛋大的傷疤,「兩年前我跟我的同伴想逃走,只差一點就搶到船了,但被蔡先開槍射中,當場痛得暈過去,好不容易才掙扎著活了下來。」

黃起發穿好衣服,說:「其實這蔡先倒也不是那麼窮凶惡極,基本上不要反抗,他都會讓你活命,不過只能活在這個島上。」黃起發說完莞爾一笑。

「但是我家還有老母跟妻小,大家都在等著我回去,這次的貨也關係到許多人的生計...」

「誰不是呢?但命運如此,又有什麼辦法?除非...」

「除非?」

「除非你能變成他們的一份子。」

「你是說變成海盜?」

「是啊!如果你變成他們一份子,或許還有機會回臺灣,我聽說他們有意要在臺灣建立據點。」

「是嗎?可是我這文弱的樣子,他們恐怕不會接受我吧?」

黃起發打量張德茂,說:「這倒是...,不過你對臺灣應該頗為了解,這或許是你的優勢。」

「這樣啊...」

「有人來了!工作吧!雖然他們管得不嚴,但是不好好做還是會被盯上的,況且現在你們也是要蓋自己的房子不是嗎?」黃起發低頭敲起石頭。

「嗯,眼下有個目標也好。」張德茂斜視靠近的人,心裡默默思考黃起發的話。

「喂!誰是昨天來的船長啊?」來的海盜大聲詢問。

張德茂抬頭,看了一下四周沒有其他人反應才說:「大哥,是我。」

「跟我來。」

 

***

 

海盜嘍嘍領著張德茂,來到村中央最大的建築,兩層的閩式石造樓房,渾厚樸實,一樣的窄窗,一樣的花崗石牆。

走進木製大門,蔡先居中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,左右或站或坐幾名海盜,蔡先左手邊的茶几上放著一個鐵盒,張德茂一眼就認了出來,心跳卻不自覺地加速,儘管室內已比戶外陰涼許多,冷汗還是從額頭滑落而下。

「張老闆,我就直接說了,」蔡先拿起旁邊的鐵盒,接著說:「這裡面是什麼寶貝啊?居然給上鎖了,我是看這盒子也挺精緻的,不然直接撬開也省事得多,更不用大老遠勞駕您過來了。」說完讓手下拿到張德茂面前。

「這...大王...」張德茂心想這個箱子藏在船艙裡的夾層,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。

「我知道鑰匙還在你身上,請幫我打開它。」蔡先平靜堅定地說。

張德茂心知反抗也是多餘,將手伸進衣袖,摸出一把作工細緻的金鑰匙,走向鐵盒。

「大王,打開之前,我還有句話想說。」

「你說吧!」

「裡面的東西,事關重大,建議您還是別看得好。」

蔡先聽了略為動怒,說:「這裡面難道會是什麼毒蟲猛獸?!我竟看也不得?」

「這倒也不是,只是...」張德茂本想再說,但覺得多說無益。

「算了,您且看了再說吧!」說完將金鑰匙插入鐵盒上的鑰匙孔。

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喀響,鐵盒上蓋彈起一個小縫,他沒有打開看,捧著鐵盒的海盜直接轉身將鐵盒呈給蔡先。

蔡先聽了張德茂的話,竟也略感緊張,微抖著手就要去掀開盒蓋。

才剛打開蓋子,蔡先眼睛立即瞪大,看向張德茂,說:「這是...」語氣中顯露無比的震驚。

「大王不妨拿出來看。」看到蔡先的表情,張德茂反倒覺得輕鬆起來。

蔡先十分慎重地用雙手緩緩捧出盒中之物,生怕對它有絲毫損傷。

除了張德茂與蔡先,其他眾人見到後,無不發出驚呼。

 

那是一塊羊脂玉雕成的大型印章,玉面白皙溫潤,一條白龍栩栩如生地盤踞在印章頂部,蔡先急忙命人拿來上好絲布在茶几鋪開,再謹慎地將印章放置其上,鬆手後才深深吐出一口氣,可見他有多麽緊張。

「張老闆,竟然是玉璽?!」

「不錯,大王,這正是南明永曆帝的傳國玉璽。」

「怎麼會落到你的手裡?」

「其實我也是受人之託,臺灣的鄭式王朝被康熙誅滅後,殘餘勢力擁護了新主,仍暗地裡在活動著,我便是受到那新主之託,渡海來迎回這流落民間的玉璽。」

「你說的新主是誰?」

「他自稱『朱永貴』,為南明永曆帝五世孫,但其實這也無從考據,不過他另外在臺灣創立的太蓮教頗具勢力,他出了一大筆錢,要我將這玉璽運送回臺。本來我還半信半疑,直到看到玉璽後,我才真的相信。」

「太蓮教我倒是略有所聞,朱永貴這名字卻是從沒聽過。他要這玉璽,莫非是想乘機自立?」蔡先摸摸下巴。

「以大王的聰明才智,必定能想通其中的道理。」

蔡先陷入了沈思,他自然知道朱永貴想要以此玉璽為南明正統的旗幟,這樣起義才有名正言順的理由,他接著又想到近期腦海裡出現的攻臺計畫,看著眼前的玉璽,怔怔地想出了神。

蔡先不開口,現場沒有半個人敢出聲,整室鴉雀無聲,只剩山腰下海浪拍打岩岸的聲音像是為了填補這份寧靜般飄了進來。

過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,蔡先才抬頭緩緩地說:「張老闆,你還想回臺灣嗎?」

這一問讓張德茂喜出望外,但他隨即想到背後可能牽扯的龐大問題,十分掙扎該如何回答才適切,不自覺眉頭已糾結在一起。

「老實跟您說吧!我有攻臺的打算。」

張德茂聽完只覺得一陣耳鳴,剛剛所想講的話在一瞬間全部消失,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
「你也看到了,這個根據地有如彈丸,並非久留之所,且離清國太近,萬一被發現,很容易就會被攻陷,我左思右想,臺灣是我最好的選擇。」

張德茂內心雖然混亂,卻十分清楚蔡先的實力,以清朝對臺灣薄弱的布防,他想要拿下幾個據點肯定沒有問題。

「大王,小的不懂,您告訴我這個,是...?」

「我要你幫我寫信給朱永貴,告訴他跟我合作,屆時拿下台灣,我們可分治共有。」

「大王,這...小的豈有這個份量跟朱永貴開口?」

「有我的名義,這重量還不夠嗎?」蔡先加重了語氣。

「而且別忘了,你的命還在我手裡。甚至你臺灣的親人,也別以為我就動不到!」

 

張德茂本來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命了,但一聽到蔡先拿親人的性命要脅,所有防備瞬間為之崩潰。他軟弱地攤下雙手,默默地說:「給我紙筆吧。」

蔡先命人備來紙筆,讓出一張凳子給張德茂,他便席地而坐,以凳為桌開始書寫起來。

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,張德茂才終於寫好,他先將信紙交給海盜嘍嘍呈上給蔡先,自己再吃力地起身,酸麻的雙腿差點讓他站立不住而軟倒。

蔡先看著信件內容,表情甚為滿意,看完拍著大腿說:「好!張老闆果然是讀書人,好文采!」

「不敢。」其實張德茂心中五味雜陳,他想到蔡先這一攻臺,近百年來的安定又將付之一炬,清政府對臺治理方略雖然消極,但至少還算有個法治依歸,這幾年隨著移民增多也逐漸帶動經濟起色,若是將臺灣交給這些賊寇治理,那會變成怎樣的混亂局面呢?自己是否又將背負叛國賊的罵名呢?

(這封信一送出,我就沒有退路了。)張德茂在心中對自己說。

 

但他早就已經沒有退路了。

 

***

 

夕陽西斜,張德茂回到暫時的居所,頹喪地跌坐在通鋪旁邊。

「張兄,發生什麼事了,怎麼去了這麼久?」黃起發剛好從採石場回村經過,走進門關心地問。

張德茂想起臨離開大屋前,蔡先警告他不可走漏消息,否則將對他家人不利,於是說:「沒事,就審問我還有沒有貨物藏在船上的暗倉中。」

「這樣啊...但你怎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?」

「真的沒事,我累了,先休息了。」說完張德茂便躺上通鋪,挪動到自己的位置,閉上眼假裝睡覺,實際上他的內心極為混亂,根本睡不著。

黃起發是看出異狀了,但對方不願多說,也就不再追問,安靜地帶上門離去。

 

接下來數天,張德茂總是呈現失神落魄的樣子,從不主動與人攀談,即使有人問他話,也大多是簡短的應答。而休息時間他就獨自坐在崖邊的巨石上靜靜地看著海。

張德茂雖然不與人交流,卻發現黃起發經常會在下午的某個時刻消失。這天吃過午飯,他便悄悄地跟蹤黃起發,來到了村莊另一頭的海岬,遠遠可以看見東北方另一座大島。

張德茂躲在一顆巨石後面窺視著,只見黃起發朝著一隻被繩子綁住一腳,不停掙扎的黑尾鷗走去。

(他這是要獵鳥來吃?)張德茂心想。

接著黃起發檢查鳥腳,露出失望的表情,然後從懷裡取出一張事先捲好的紙捲,小心翼翼地綁在海鷗腳上後便將牠放走,起身茫然地望著海鷗飛去。

這一切看在張德茂眼裡,實在詭異極了。

正當他準備趁黃起發不注意時悄悄離開,卻不慎踢到身旁鬆動的石堆,黃起發聽到聲音驚恐地回頭大喊:「是誰?!」

起初張德茂還不敢出來,但想想覺得黃起發這個人不壞,應該不至於對自己如何,便舉起手慢慢從巨石後探出身來。

 

「是我,黃兄。」

「原來是張兄,嚇到我了。」

「我沒有要刺探你隱私的意思,但你剛剛的舉動實在很...怪,能告訴我嗎?」

黃起發笑了笑,說:「你都看到了吧!其實告訴你也無妨,我這是在『飛鴿傳書』。」

「飛鴿傳書?」

「當然,這不是鴿子,是海鷗。這邊怎麼可能抓得到鴿子呢?」黃起發說完又自顧自地放聲笑了起來,彷彿不怕被聽見。

張德茂卻緊張地替他捏了把冷汗,急著將食指放在嘴上壓低聲量對他說:「黃兄,你小聲點,不怕被發現嗎?」

「張兄,不要緊的,海盜他們都知道我在抓海鷗傳書的事,但海鷗畢竟是海鷗,又怎麼可能將消息傳遞出去呢?他們只把我當笑話看罷了。」黃起發這回說完卻露出苦笑。

「原來如此啊...」張德茂鬆了一口氣,靠著石頭頹然坐下。

「張兄,雖然那天我就想問你了,但你一直沒精打采的我也就沒再追問,現在你可以跟我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黃起發也靠上石頭,但目光仍面對著大海。

「其實我也知道你的為人不錯,是值得信任的,但是,這件事情關乎到我家人性命,還請恕我無法奉告...」

「這樣啊...不過,其實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。」

「喔?」張德茂其實很想告訴他實情,但礙於親人性命始終不敢對任何人訴說,可若是對方早就知道,那便無隱瞞的必要了。

「應該跟他們最近就要攻打臺灣有關吧?」

張德茂露出緊張的神情並未答話,直直看著前方石堆。

「他們用親人要脅你幫忙他們對吧?畢竟你是艋舺巨商,未來可以有很多合作機會。只是這會讓你背上叛國之罪,所以讓你在家人跟自身尊嚴上拉扯吧?」

黃起發猜中了他的心思,但沒能猜到朱永貴的部分,南明已覆滅一百多年,現今世上的人自然很難想到這層上去。

不過張德茂並不打算跟他說這部分,只淡淡的說:「你猜對了。」

黃起發也不訝異,平靜地問:「什麼時候走?」

「應該是在下月初一清晨漲大潮的時候。」

「這麼快?算一算只剩三週了。」黃起發稍露情急之色。

「就等臺灣那邊的內應回信了。」張德茂心情雖仍紊亂,但已將一半事情分享出來,頓覺胸口的鬱塞舒緩許多。

「這樣啊...」黃起發面對大海又陷入了沈思。

 

***

 

七月二十五,離初一只剩下四天。

 

海面上佈滿了船隻,從張德茂所在島嶼的港灣,一路延伸出去,一簇一簇地分散停泊在各個島嶼之間。

這些都是蔡先麾下的船艦,粗略估計有上百艘之多,而且還在不斷聚集。蔡先過去從與清軍交戰中掠奪到不少火砲,更藉此掌握到火砲的製造技術,因此在很多船艦上都配有火藥武器,儼然是當時一隻強大的海軍艦隊,連清軍都要懼怕三分。

港邊小型的市集早已擠滿海盜,而各船隊的首領此時都聚集在村落中間的大屋,與蔡先推演攻臺計畫。

張德茂站在大屋廳堂的角落,他的角色是與臺灣太蓮敎教主朱永貴的聯繫人,大家仍在等待三週前送給朱永貴的密函回覆。

蔡先其實並不期待這朱永貴能提供多少助力,他本來就只想靠自己的武力取下臺灣,他對自己的兵力充滿自信,只是他若也能利用南明的旗幟,或許形勢上會更加有利。

 

「報!」一個探子在正廳門口大喊,瞬間所有人的討論話語聲全部消失,空氣裡立刻被海浪的聲音悠悠佔據。

「進來。」背對正門的蔡先語氣堅定,說完便轉過身來。

探子恭敬地進門,將手上的書信遞給蔡先。

蔡先接過書信時,斜眼瞥視角落的張德茂,隨即將信拆開,所有人屏息等待他宣布信中內容。

蔡先看完昂頭掃視,說:「這朱永貴同意合作了。」

「好!」眾人爆出喝采。

蔡先走向張德茂,說:「張老闆,等攻下臺灣,我不會忘記您的功勞。」

「不敢。」張德茂心裡仍舊充滿矛盾,他感覺自己只是被逼著往前走,姑且一步是一步罷了。

 

***

 

雞鳴在山坡的民居間此起彼落,潮水開始悄悄上漲,天色雖仍呈幽暗,卻已來到八月初一的清晨時分。

然而東面太陽尚未升起,遠方靠西北邊的海面卻燃起了熊熊火光。

「怎麼回事?!」蔡先驚恐地質問身邊的部下。

「大王,好像是我們的船燒起來了。」山下隱隱傳來騷動,估計也有其他人發現火光了。

「好好的怎麼會燒起來?」蔡先眉宇之間流露不安。

「報!」一個傳令急急忙忙從山下趕來,邊跑邊喊著,一個腿軟就往地上撲倒,顯然從很遠的地方跑上山腰,中間不敢有半點停頓。

「快說!」蔡先催促。

「清...清軍!清軍攻過來了!」

「什麼?!怎會剛好會在這個時候?!」蔡先看著遠方海面的火舌不斷竄高,不自覺用力握緊拳頭。

「大王,該不會有內奸?」旁邊的部下揣測。

「就算有內奸,現在抓到也為時已晚了...」蔡先僅陷入短暫的思考,頃刻即下令:「傳我號令,左翼船隊向清軍進攻!右翼隨我主力,直取臺灣!左翼務必讓清軍無法追上我們。」

「大王,這樣兩面開戰對我軍不利啊!」

「臺灣有朱永貴起義,若不能與之呼應他必大敗,這樣我還有何誠信可言?人在江湖,講的終究還是一個義字。不用再多說了,快傳我號令,剩下的就交給老天爺了。」

「是。」蔡先身旁幾個船隊首領應諾。

「對了,請張老闆速來主船與我同行。」

「是。」傳令應聲又奔了出去,沒入黑巷之中。

 

***

 

清軍確實被蔡先的左翼部隊牽制住了,但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。

張德茂手上緊抱裝著玉璽的鐵盒,看著海面上一團一團的火球連綿騰起,一直延伸到他這個月以來所居住的島嶼,而他所乘坐的船,正以最快的速度遠離它。

他們初二下午便從滬尾進入淡水河,沒有見到朱永貴的起義,卻殺出大批的清軍,展開慘烈的廝殺,還停留在出海口的主艦隊則遭遇到岸上山頭所襲來的猛烈砲擊。

蔡先的艦隊在經歷左翼折損後,又經過一天一夜的急航,海盜們均顯疲態,再加上朱永貴的消失,讓全軍士氣低迷到了谷底,是以還未戰鬥到晚上,就已傷亡大半。

「這個言而無信的畜生!」蔡先氣得大罵,一邊揮舞手上的金槍。

 

張德茂被砲火嚇得縮在甲板一角不敢作聲,他是朱永貴與蔡先的中間人,現在出了問題,他勢必首當其衝,好在前方敗退的消息不停傳來,暫時令蔡先忙得焦頭爛額,根本沒時間理他。

「大王,看來攻臺的消息也走漏了!滬尾不可能有這麼多清軍!」蔡先的部下對他疾呼。

「可惡!」蔡先咬牙切齒。

「大王,島嶼的根據點已被清軍攻佔,現在臺灣又打不下來,我們無路可退了。」

「散!散了吧!」

「大王?」部屬看著蔡先,似乎不明白這道命令的意思。

「散回大海中!別忘了我們是海盜,大海就是我們的根據地!」

 

蔡先的艦隊本來就是海盜的組成,這種打帶跑的戰術對他們來說算是家常便飯,因此命令一傳播出去,便看到船隊迅速地從出海口播散出去,往各個方向逃竄。

張德茂好久沒離家這麼近了,不斷冒起火煙的陸地在他的視線中擺盪搖晃,家,這會又越晃越遠了。

 

「張老闆!」

張德茂想得出神,呆滯地凝望遠方,儘管已經遠離戰場,但轟隆的震天炮響彷彿還纏繞在他周遭,以至於完全沒有聽到蔡先的厲聲叫喚。

『蹦!』

蔡先在張德茂耳邊向天空擊發一槍,試圖將他拉回現實。

「蔡...大王...」張德茂抽動了一下身體,驚恐地轉頭看向蔡先。

「張老闆,我可被這朱永貴害慘了。」

「大王,小的也不知道為何他沒有出現...」

「木已成舟,多說無益。我也不怪你,我本來就有攻臺打算,只是一來消息走漏,二來又失去島上內應,才終致兵敗於此...」

「好在這塊水域仍有眾多島嶼未被開發,我現在要去重新尋覓根據地,你跟我來嗎?」

張德茂對這突如其來的提議一時難以應答,他從來沒曾想過自己一介商人,會走到要落草為寇的地步。

「其實你也沒有選擇了,臺灣你回不去了,誰知道是不是朱永貴出賣了我們?」

張德茂想起心繫的親人此時不知是否安好,內心宛如絞縛般揪痛。

就在他準備與命運妥協時,船上小兵忽然鼓噪起來,其中一個衝到蔡先跟前。

「啟稟大王,清...清軍出現了!」

「怎麼可能?我們才剛逃出來,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追上啊!」

「是前幾天攻島的那批,已經近到能看清旗號了,是王得祿的艦隊。」

「這麼說,左翼艦隊是完全被殲滅了...」蔡先走到船的另一側,看見海面上浩蕩排開的清廷水軍。

從滬尾四散後,蔡先就只剩下這艘船艦,如今面對眾多的水軍包圍,他深知自己已無脫逃希望。

蔡先轉身向張德茂說:「張老闆,看來今日我們要命喪於此。」

「大王,投降或許還能活命。」

「我有我的原則,我絕不投降!」

「你用小筏投降去吧!我要跟我的船共進退!」這是蔡先的最後一個命令。

「大王...」

「快去!」

張德茂和幾個船員,將小筏拋入海中,船員紛紛跳水游向小筏,張德茂則笨拙地攀繩而下。

他們才將小筏划離主船不遠,正揮舞白色旗幟向清軍駛去,背後卻傳來一聲巨響,蔡先的船艦中央被炸出了一個窟窿,海水不斷地灌入船艙。

清軍並未開砲,是蔡先自己點燃了炸藥。

船身開始傾斜,蔡先依舊昂然直立於甲板之上,大有康慨赴死的悲壯。

儘管與蔡先還不到熟識的地步,卻也為他所選擇的人生結束方式,感到敬佩與鼻酸。

 

又一聲炸裂巨響,蔡先與船艦已完全被大海吞噬。

 

張德茂的小筏靠上清軍的船,士兵示意他們攀繩上來,張德茂正要搆上甲板時,一隻結實有力的手順勢將他提了上來。

張德茂抬頭看了一眼,驚訝不已:「黃兄,怎麼會是你?!」

「張兄,我也沒想到會是你呀!」

兩人歷經生死劫難後再度相見,份外感到親切,猶如相識多年的好友。

原來王得祿在福州駐紮時,聽獲漁民經常在沿岸看見腳上綁有紙籤的黑尾鷗,由於黑尾鷗在沿岸並不多見,大多棲息於離岸島嶼上,因此他認為可能是海盜們特殊的傳信方式,於是便派人到岸邊捕抓。

經過多日抓捕,果然發現一隻綁有信籤的黑尾歐,牠恰巧正是黃起發在得知蔡先預訂攻臺日期後所放出的其中一隻。

由於蔡先從未說出據點島嶼的名字,黃起發只能在紙籤上載明他所推估的島嶼形狀與方位,並註明島上的花崗岩與大量黑尾鷗為其特色,最後提到蔡先出發攻臺的日期。

對王得祿來說這也是一場賭注,身為臺灣人的他,仕途並不是很順遂,一直在尋求機會展現實力。而這次,就是他的大好良機。

他先派出許多偽裝的魚船在可能的島嶼附近秘密調查,很快便發現了大量海盜往某個島嶼集結,那是當時被稱作下竿塘的島嶼,記載只有幾戶人家,沒想到竟是海盜根據地。

他快速集結兵力,要趕在蔡先他們攻臺前來個突擊,同時快信臺灣駐軍加強防備。而朱永貴就是在察覺到清軍的異常調動後,悄悄地逃離了艋舺。

後來張德茂為了對王得祿示誠,將一直藏在懷中的玉璽獻給了他,王得祿一見之下喜不自勝,也就不再追究他幫蔡先與朱永貴聯繫的事了。

 

***

 

清晨天還矇亮,下竿塘島上山腰的大屋裡,燈火未歇。

「黃兄,你真的不跟我去臺灣?」

「不了,在這裡生活習慣了,況且我已拜託王大人將我老家的親人接過來一起生活。在這裡做一個與世無爭的漁夫也是挺不錯的!」

「好吧!既然黃兄已有打算,我也不再強求,他日商船來訪,再與你飲上一杯!就此別過,保重。」

「張兄,保重。」

張德茂的商船逐漸駛離,黃起發站在捕抓海鷗的岬角靜靜地看著,忽然又一隻黑尾鷗誤觸陷阱,他笑著走過去將鳥解下,並順勢將陷阱破壞掉,他摸了摸海鷗驚慌不停轉動的頭,然後雙手向上一拋將鳥放飛,海鷗越飛越遠,融入在金碧暈染的晨色之中。

 

全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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